马坊战斗——八路军特种作战范例
摘自《李德生回忆录》(2012年7月第1版),112~1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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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坊镇坐落在山西和顺县西北,南通和顺,北通寿阳,东北通昔阳,是三县交界的地方。也是我二分区所属的和顺、昔阳、寿阳、榆次、太谷、榆社等6个县的中心。北马坊是一个有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庄。因为地理位置重要,日军就选北马坊后面一座叫堆儿梁的山岗建据点。从1941年7月开始,日军从各县强抽大批民工,用两三年时间,日夜赶修,建成了一个很不一般的大据点。这是一座椭圆形城堡,占地近2000平方米,内分地面、地下、碉楼三层,能容二三百人居住。寨墙八米多高、一米多厚,全是用五寸厚一尺长的黄砂条石砌成。墙上有上中下三层枪眼,四角各有一个碉堡,墙四周还有一条宽深各数米的壕沟环绕。堡墙开了两道门,东南面是正门,门楼上有高高的炮楼。西门是便门,运输饮水、食物、柴草。站在据点上,可以俯视马坊镇,控制蜿蜒穿镇而过的寿(阳)昔(阳)公路。
据点建成,日军派驻一个中队驻扎,并派了特务头子清水利一住在这里,组成“晋东部”,策划指挥周边六个县的特务工作。另设一“政治部”,“强化治安”,在各庄、村成立维持会,要粮草、要女人,逮捕审讯抗日军民。这两个部都是网罗的汉奸、叛徒组成的。另纠集地痞、流氓数十人,组成伪军小队。日军并不放心汉奸,不让他们进城堡,在城堡外面操场两侧,修了两排窑洞,给这些人住。
马坊据点建立后,日伪军经常从这里出发,四处“扫荡”,杀人防火、强奸妇女,无恶不作。有的村庄成了无人区,尸体遍地,野狼出没,狼群吃尸体吃红了眼,白天也敢进村叼人。当时马坊周围六个县境内真是无家不死人、无人不戴孝。有的一家财物烧光,只剩下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敌人还将抗日军民捉回马坊据点,关在“留置场”(临时监狱)残酷审讯。先将受审人衣服剥光,使用各种野蛮刑罚:用棍子打、喂红炭、勒脖子、吊大梁,甚至将人头朝下放进开水锅里烫死,惨叫声四五里外都能听得见,成千的抗日军民惨死在这个据点里。日伪这些丧尽天良、灭绝人性的暴行,使马坊成了人间地狱。
为了拔除楔入二分区腹心的这颗毒瘤,分区领导早就派地下党员打入马坊据点,等待时机策应。1941年12月,昔阳敌工站站长白殿起在一次战斗中被捕,押到马坊据点,他隐瞒了敌工站站长的身份,取得了特务头子清水和日军中队长的信任。1942年8月,军分区敌工站副站长张喜年派人叫白殿起到宋乃高家里去接头。宋乃高是马坊镇第一任党支部书记,1942年3月,张喜年派他打入马坊据点工作。张喜年在敌占区化名张玉山,为人机灵,一年来,在马坊据点附近出出进进,通过派进去拉出来等方法,在据点里安插了几个共产党员。他从党员口中得知白殿起在据点里表现良好。这次见了面,张喜年对白殿起说:“领导决定恢复你的党籍,并任命你为马坊据点地下支部的书记。”地下党员有白殿起、翟富才、刘占才、刘盘林、陈占元、李鹤林、宋乃高等7人。地下支部成立后,环境恶劣,没有开过会,由白殿起个别联系。
过去二分区两次打马坊都没有成功。1943年6月那次由30团担任主攻。敌人城堡坚固、防御严密、火力很强,而我们连重武器都没有。战斗发起后,突击班带着两把铡刀、抬着两张长木梯,摸到城堡墙下,将寨墙外的铁丝网砍开了两个大口子,正准备架梯子登墙,被敌人发现,打开探照灯,四面碉堡内的枪炮一起开火,团长一看攻不下来,又有不少伤亡,下令撤退。
我(李德生)到30团当团长后(注1:因1943年6月攻打马坊战斗失利,为提升30团战斗力,李德生于1943年9月由769团1营营长调任太行二分区30团团长,根据地精兵简政后,30团只有4个连,后扩至5个连,是二分区的丙种团。),详细了解了前两次打马坊的经过,对马坊据点的有关情况做了充分调查。我想,过去攻击失利,一是战术有问题,敌工事坚固,我方又缺乏重武器,强攻是不行的。二是没有发挥据点地下党的作用。三是攻击时机选择不当。我和团里的同志都决心吸取前两次失败的教训,决心把马坊打下来。(注2:从1942年到1944年,二分区的主要斗争方向是打破日伪对根据地的绞杀、恢复根据地建设,直到1945年1月底,我军转入战略反攻后,攻打马坊的计划才再次提上30团的战斗日程。)
为了再详细了解马坊据点内的地形、敌情,我向军分区领导请求亲自去马坊据点内侦察一次。穰明德主任开始不同意,他说:“一个团长进日军据点太危险了,就是报到师里也不会批。”在我的再三请求下,他们才同意,派敌工站的张喜年带我们一起去,并布置据点内外我地下工作人员,密切配合,尽力保证我的安全。
对这次侦察行动,我几个月前就已开始准备。日伪军同盟斗争的时间很长了,变得非常狡猾,对他们疑心的抗日民众检查甚严,特别害怕八路军侦察员的潜入。他们检查人员时,首先是看头和手有无军人特征。军人常戴军帽,额上留有帽痕,我已数月不戴军帽,额头上看不出痕迹了。农民常种地握锄头,手上有老茧,军人不明显,这段时期,我就经常和搞生产的战士一起锄地,手上也磨起了老茧,稍一装扮,就像个地道的农民了。抗战一开始就来山西,也学会几句本地话。
根据情报,马坊据点内的日军近期没有菜吃,一直在催促各维持村向据点送菜。时已严冬,蔬菜很少,不可能大批运送,这样三天两头,就有零零散散的农民,按村里的摊派,送菜进据点。我决定利用这个时机,化装成送菜的农民进据点侦察。我向房东借了套破旧的棉袄、棉裤穿上,头上扎一条灰不溜秋的羊肚手巾,脚穿一双破了口的老头鞋,脸上再抹点锅灰,的确像个农民了。我又叫伙房弄来十多公斤土豆,装在柳条筐里背上,还借了些农民做的大饼装在柳条篮子里,挎在手臂上,去给“皇军”送礼。
为了让参战同志都对据点内部进行实地侦察,我带了二连连长刘德树、排长杨腊东、张慕堂,班长罗西文、苟玉喜,侦察员杨丕刚,他们也都早有化装准备。这天各种装扮停当,我们就向据点出发。
这一带地形我早已看过多次,并已了解进出据点的规律。一路走走停停,四面观察,爬上山坡,直接向据点运送给养的西便门走去。
我看到城堡西北有个碉堡,十米多高,三面有枪眼,射界很宽,可覆盖整个山坡;而西南角还有个相同的碉堡,与之构成交叉火力。山坡上是一片光秃秃的土地,没有任何隐蔽地形。很明显,不能从西门进攻。
在据点内给日军当炊事员的地下党员翟富才,已接到通知,要他做好掩护。这时他已站在门外迎接我们,见了面,询问几句以后,他叮嘱了应注意的事项,就带我们到了门口。他指着我,对门口站岗的日军说:“慰问皇军的圣战,一点小意思的干活!”我立即上前,向哨兵一弯腰,装成顺民的样子。
我挎的篮子上面摆着大饼,这时日军的供应已大不如刚入侵中国的时候了,每人有定量,许多人吃不饱,一见白面大饼,伸手抓了就吃,连声说:“良民,大大的好!”他根本就没对我检查,只简单摸了摸我审核几个连排干部背的土豆、白菜,将手一挥,说:“开路!”不再管我们的。
翟富才将我们领进厨房,让我坐在靠窗户的桌边,倒了一杯水给我喝。几个干部卸下土豆、白菜,也都走进院子,蹲在屋檐下,一边扇风、擦汗,一边仔细观察地形。我边喝水边从窗户往外看,院子比一个篮球场大点,从院里看围墙,约有两层楼高,墙上有枪眼。墙根一圈平房,是士兵宿舍,里面有门相通。从门窗望进去还可看到一排排床铺,也能看到后墙上的枪眼。我们知道宿舍可通地道,但看不到入口。房面是钢筋水泥建筑,平顶,打起来可以在上面跑动作战。院子中间有两间各自独立的平房,靠厨房这间,是小队长的住室(中队长和特务头子清水已带两个小队撤走),能看到墙上的太阳旗,东北一间是电台,房上有天线伸出。伙房边上是信鸽棚、马厩,一条军犬也关在侧边。看了一阵,翟富才见我使了个眼色,知道已侦察清楚,就故意带我们穿过院子从南门出去。平时送菜来的农民也常这样走。虽然碰到打开水的、搞勤务的日军来往,他们见有翟富才带着,手上又提着空筐子,拎着绳子,知道是送菜农民,都不注意我们。当然大家还是很警惕的,万一出现情况,就要抢夺敌人的武器进行拼杀!我们顺利穿过院子,来到南门,我看到门楼上是高高的炮楼,白天上面没有哨兵,炮楼里有一门小炮和一挺重机枪。出了大门,门外是操场,两边是伪军住的窑洞。我们一边看一边顺坡而下,离开了据点。
看完地形,返回途中,我考虑作战方案。看来,据点内敌人集中,我们在地下工作人员接应下,可以采取偷袭的办法打敌人一个冷不防。除我们现有的武器外,每人应该带一把大刀,便于近战歼敌。我从全团抽调了82名身强力壮、精干灵活的干部战士组成突击队。任命刘德树为突击队长,派3连1排到太谷东阳车站附近,拆回来一段铁轨,为突击队员每人打了一把大刀。团参谋长张振华亲自任教练。突击队集中在一个地方,加强对攻打马坊有针对性的训练。除投弹、射击外,还练习爬墙、登梯子、跳障碍、拼刺、劈大刀、肉搏。
由于我天天和大家一起练兵,同志们杀敌情绪格外高涨,越练越起劲。特别是为了打敌人“冷不防”的劈大刀,操演得更加熟练、有力。
战前准备工作是很充分的。为了收到奇袭的效果,安静、隐蔽接敌是关键。怎么才能走到敌人跟前又不被敌人发觉?部队在黑夜行军,敌人发觉我们全靠耳朵听。人的耳朵究竟能听多远?为了弄清这个问题,我和张振华等曾进行多次试验,我们一清早起来,就到驻地附近的大路上去试验听觉。张参谋长向前走,我用耳朵贴在地上或崖壁上听,知道脚步声听不到为止,看看有多远的距离。然后我走、张振华听,到听不到是又有多少距离。其后又由一排人、一连人行进,看能听多远。后来我发动突击队员大家都来试验。有时军分区曾司令员和穰主任也来参加。我们经过反复试验得出的结论是,最好是雪地上行军,声音最小,轻轻的走,40米以外就听不到了。我们又试验了人的视觉。我们找了个开阔地,分别就晴天、雨天、阴天、雪天反复做了试验。结果证明只有下雪天,大地混沌,几十米外就看不见人。在大雪天袭击敌人,敌人既听不到也看不清,最易接近,也最利于发挥冷兵器的作用。我们还准备了染尘黄色的土布,用来掩蔽在敌人碉堡前我军的行动;每人准备了棉袜子,以便走路是减少响声。
突击队训练好了,据点内的接应工作也安排妥当,我把作战方案报告分区,很快得到批准。为了配合这次行动,曾司令员派出29团施行“声东击西”之计,向同蒲、正太两条铁路线的三角地区,快速进军,大张旗鼓活动,造成破击铁路架势。敌人见此形势,赶紧收回游骑,坚守铁路沿线碉堡,注意力被转移,为我30团打马坊创造了有利条件。
分区还派出28团到昔(阳)马(坊)公路中段设伏,准备打敌人从昔阳方面来的援兵,要求坚决牵制敌人至少六七个小时。和顺方面,派了和西独立营结合当地民兵进行监视。
分区指挥所设在马坊东北方向的一个小山头上,曾绍山、穰明德等分区首长直接指挥战斗。
(1945年)3月4日,我们开始行动。下午,本来是阴沉沉的天空突然飘起鹅毛大雪,而且越下越大,50米外就看不见人影了。这场大雪对部队行动十分有利,刚踩出的脚印很快就给大雪淹没,敌人万万想不到漫天飞雪的夜晚,八路军会去袭击他们。
一路急行军,晚上越10点钟,部队到达马坊据点。在地下党员翟富才、刘占才的接应下,我们分别进入城堡东南坡下三间废窑洞内隐蔽起来。
3月5日4点钟,天还没亮,值班的日军叫住在外面的伙夫宋二孩起床进入城堡做饭。宋二孩像往日一样,先拉开一道铁丝网门,再将城堡南门的门栓拉开。约6点钟,地下党员刘占才也从外面进城堡做饭。他推门进去后,又随手将门半掩着,以遮挡哨兵的视线。这时院内静悄悄的,日军还在睡觉。刘占才重新出来时,正是日军起床后坐在炕上吃饭的时间,天色刚蒙蒙亮。
按照预定信号,刘占才一出城堡,将手中一个饭盆猛摔在墙上,“咣当”一声响,突击队分四路冲向城堡大门。
从窑洞到大门,上个坡,不过10来米。尖刀班班长罗西文跑在最前头,只见他一个箭步上前,扬起砍刀,先把两个哨兵劈倒,而后带领全班直奔卫兵室。卫兵室的门虚掩着,两个日军正围着火盆烤火。罗西文一脚踢开屋门,冲上去手起刀落,砍死一个,另一日军看到来势凶猛,一脚踢翻火盆,顺手抄起一张木凳向门口砸去,一转身从墙上端起步枪,打了一枪,子弹穿进门框。战士们一拥而上,把他砍死,随即占领了东南角的碉堡。
院子里的日军听到枪声,顿时惊慌起来,到处奔逃。后续的战士们向院子里甩进几十颗手榴弹,炸得乱窜的日军死的死、伤的伤。班长赵麻子带领战士奔上大门洞上边的炮楼,把一挺重机枪首先夺到手。刘德树指挥一个班突然小队长的住室。小队长已经逃之夭夭。另一个班突入电机房,把电台炸毁。两个班乘胜夺下了东北角上的碉堡。
与此同时,1连连长江寿田和排长杨腊东带领一个排占领了水机房、炊事房、信鸽棚、马厩,在硝烟弥漫中,敌人对外通信联络的重要工具信鸽,全被消灭。只有关在北墙根的那只军犬钻入地道逃跑了,后来得知它也被我外围的战士捉住,敌人丧失了一切通信手段,无法向外乞援。
排长张慕堂带着战士们冲进士兵宿舍,展开逐屋战斗。劈的劈,刺的刺,很快又把西南角的碉堡拿了下来。至此,四座碉堡已被我攻占三座,残余的敌人退到西北角的碉堡里抵抗。他们凭借坚固的工事,用机枪点射,排长杨腊东冲上去,不幸负伤。班长赵麻子挺身出来大喊:“同志们,听我指挥!”战士们在他指挥下继续冲锋。战斗中牺牲挂彩了十几个人。这是参谋长张振华带领第二梯队前来增援,双方相持了一段时间,依然攻不下来。
我命令部队停止进攻,和参谋长一起来到设在卫兵室的临时指挥所里,我们商量后,把投弹能手组织起来,转到寨墙外面,匍匐前进到碉堡脚下,从底层那排枪眼里塞进一批手榴弹,几声巨响,敌人的机枪被炸哑了。战士们一跃而上,把最后一个碉堡摧毁了。
正当战斗激烈进行时,忽然从寨墙上跳下一个日军,像发了疯似的哇哇叫着,两手高举这一把战刀,朝我守的大门冲来,我立即举起刚缴获的日本战刀,向他头上猛劈过去。敌人赶紧歪身躲闪,我的刀斜砍在他的毛衣上,没有砍倒,他不顾一切的冲出大门。警卫员郭景义、侦察排长游树山等紧追不舍,并举起手枪朝他射击,子弹打中他的肚子,他冲刀外面被铁丝网拦住,两个侦察员猛扑上去,终于将他活捉。原来此人就是日军小队长铃木。卫生员给铃木包扎了伤口,大家正围着铃木看热闹,忽见寨墙上又跳下一个日军往外逃跑,也被墙根的铁丝网挡住。我派侦察员杨郎中等前去擒捉。三人扭成一团,这名日军也被抓到操场上。
一时枪声沉寂,大家以为战斗已经结束,等待打扫战场。侦察员杨立勇看到路边有块砖头在活动,把它起了出来,露出一个洞口,忽然从洞里飞出一颗子弹,原来下面就是地道,藏了8个敌人。杨立勇向洞里塞了七八颗手榴弹,两个日军被炸死,其余在地道无法存身,就从地道的暗口钻了出来,当场全被擒获。
这场激烈的歼灭战,从早上6时开始,持续到下午1时才全部结束。计歼日军30余人,活捉8人,缴获轻重机枪各1挺,小炮1门,步枪20余支。此外还从地下室搜出炮弹、枪弹90箱,炸药10余箱,大米60多包,盐、鱼、饼干、罐头等百余箱,其他军用物资、文件甚多。在这场战斗中,我突击队长刘德树、排长杨腊东负重伤,侦察员戚恒贵等十几个同志英勇牺牲。
马坊周围几十里内的群众,一听说我军打敌据点,纷纷拿起锄头、铁锹前来参战。他们见活捉了敌酋铃木和7个日军,无不拍手称快:“打得好!打得好!咱可重回家园了。”战斗结束,曾绍山司令员一声号令,分区工兵班用炸药炸毁了碉堡,群众拿起锄头、铁锹,扒的扒、刨的刨,把日本侵略者苦心经营了4年的坚固城堡,夷为平地。
正在我捣毁敌人碉堡的时候,又传来了胜利捷报,受命去昔阳方向打援的28团,在龙门一带设下埋伏,截获了从昔阳来的一批骡马大车,缴获不少大米、白面、罐头。原来敌人不知道马坊据点被我攻克,还像平时一样,送来大量物资。
一个星期以后,日军小队长铃木因伤重死了。分区政治部将他用棺材装殓好,派人送往山西榆次长凝日军据点。
我军收复马坊,拔掉敌人经营多年的巢穴,扫除根据地人民群众心头大患。延安《解放日报》3月8日头版,发表了题为《长期侦察和坚决突击、太行我军收复马坊》的消息,并配发社论称这一仗是典型的歼灭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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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抄写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