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国企业家》记者 孔月昕

编辑|马吉英

头图摄影|阿灿

编者按:

时代的聚光灯,已经打在了“科创”的舞台上。

科创在国家的发展计划中,被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依靠科技创新提升国家的综合国力和核心竞争力,建立国家创新体系,才能在当下的竞争中赢得主动。

对资本来说,也更多地把注意力转向了硬科技。从投资数量到资本市场相关政策的出台,都把科创作为长期关注的重点方向。

科学家+企业家,这两种看起来完全不同的身份,正越来越多地成为一些创业者身上的标签。学者身份意味着他们在技术领域深耕多年,追求相对确定的目标,企业家的角色要求他们敢于冒险、拥抱不确定性。商业不是他们逃离学术的避风港,而是他们迎接更大挑战的新航道。

有观点认为,中国已经迎来“科创家”时代。

关注这个群体,也是关注中国创业创新的最前沿动态;看懂这个群体,也就看懂了中国经济活力的来源所在。

作为一家估值70亿、即将上市的生物科技创业公司的创始人,蓝田的办公室只有不到4平米。

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只放置了办公桌椅和一台电脑,没有任何装饰物。对平时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实验室里的蓝田而言,“办公室只要有电脑,能处理事务就可以”。不光是对办公环境要求不高,蓝田的日常装扮也是休闲为主:短袖白T,浅蓝牛仔裤,脚踩一双洞洞鞋。

随意的穿着让蓝田看起来不像是芝加哥大学终身教授——他手下的学生还在实验室里做着可能冲击诺奖的课题。不过在他看来,“单纯做科研好像有点‘吃不饱’”,因此,他创办了云舟生物(以下简称“云舟”),并在这里搭建了很多科研的前期布局及具体项目。

云舟是一家提供基因递送(通过生物、化学、物理等方式,将特定的基因人工导入细胞或机体的过程)设计方案、科研和临床基因载体定制等服务的生物科技公司。

5月底,云舟完成新一轮股权交易,估值70亿元,成为广州第一家生物科技独角兽。据《中国企业家》了解,近期,云舟正在密集筹备科创板IPO申报工作。

蓝田有两个目标:一是让云舟成为伟大的公司,二是冲击诺奖。

开创一门新“生意”

蓝田之所以产生创业的想法,是多方机缘下的一拍即合。

2004年,在一个业内干细胞研究会议上,蓝田结识了中山大学的李树浓教授,会后李树浓邀请蓝田参观他的实验室。之后蓝田与李树浓合作组建了中山大学干细胞与组织工程研究中心。

这次科研方面的合作,成了蓝田与广州结缘的开始。

2006年,蓝田因为前一年发表的文章不符合美国主流思想,学术上逐渐受到排挤,科研资金申请、写文章也变得困难,甚至终身制教授的晋升也差点受到了影响。“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他想。

他曾带领20多人的科研团队,每年的经费有一两百万美元,发的文章一年可能有十几篇,“这基本上已经是极限了”。他想尝试更多科学上的想法,但实验室已经无法满足他的需求,他想选择另一条路,希望借助创业获得更多的资金、人才、平台等资源,去更高的层面做科研。

当时恰好蓝田的哥哥韩蓝青辞职,想拉着弟弟回国创业。辞职前,韩蓝青在美国是一名工程师。蓝田想到跟广州的缘分,建议道:“我们可以去广州开一家干细胞公司(当时这个赛道比较热)。”

2006年,蓝田和哥哥在广州成立了赛业生物,做干细胞相关业务。韩蓝青回国主管公司经营,蓝田担任科学顾问,往返于中美两地。

随着赛业逐渐走上正轨,加之蓝田在实验室里的“发现”,开拓新业务的想法就此诞生。“我们做生物生命科学研究,很多时候要从基因层面理解生物行为,这需要借助基因递送手段,也就是通过基因载体把DNA、RNA送到细胞里观察。”

基因载体作为必备的日常工具或试剂,蓝田的生物实验室每年至少需要2~300个,但基因载体的高度个性化导致它难以商品化,因此,过去载体一直需要科研人员去手动DIY,制作难度也很高。“学生进入实验室半年后,才能初步上手做一些简单的载体,成为熟手可能要很多年,学习成本高不说,最终的成品质量也很难把控。”蓝田说。

蓝田想到了乐高的模式,将无限多样的载体模块化,打造序列片段的“零件库”,这些片段就可以像乐高一样在不同场景反复拼贴使用。

蓝田在实验室里尝试了可行性后,发觉这件事有商业价值。

2014年,专做基因载体的云舟就此成立。

蓝田表示,他们想要打造一个线上模块化载体设计平台,在线上平台设计好后,线下就可以用乐高式的拼接方法把载体拼接出来,科研人员可以像逛淘宝一样在线上设计、加购物车、下单。“就像写文章,以前只能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敲,而现在抓取一些章节扔到ChatGPT等工具里,它会自动把段落连成一篇看起来很流畅的文章。”蓝田类比道。

但设想成为现实并没有那么容易。最初,云舟的成员除了蓝田本人外,只有几位来自赛业的员工,每个人都身兼数职。001号员工、也是云舟的常务副总经理陈丽娟回忆,她当初既负责日常的事务性运营,又要帮助搭建不算完备的技术团队,并负责了生产线、质量体系搭建等。

2015年,云舟上线了“载体家”线上(电商)平台,当时只上线了几种简单的载体。

但第一笔订单来得猝不及防。“平台上线不久就有人下单了,当时我们看到都有点傻眼了,因为线下还没有太多积累,生产也比较滞后。为了解决初期的订单,我们踩了很多‘坑’,才一步一步完善整个线下的模块化生产平台。”蓝田说。

陈丽娟也表示,为了落实和交付第一笔订单,当时云舟几乎全员都在讨论要怎么做,“我们当时的技术积累已经到位了,但具体怎么安排生产、物流,尤其是国际物流的交付等,经验几乎为零,当时几十位员工全部加入到这场‘大练兵’中。”

另一次困难,发生在云舟跟赛业拆分之后。一开始云舟属于赛业的子公司,由于蓝田精力无法兼顾,二者在5年前做了拆分,韩蓝青集中精力去做赛业,蓝田则专注于云舟。

据陈丽娟回忆,拆分后云舟将分散在各处的团队聚拢到一起办公,开始考虑场地租赁等问题,带来大笔资金的前置性投入,一定程度导致了公司的资金短缺。当时蓝田不得不自己掏钱垫付了几百万的流水,公司也向银行紧急申请了科技贷款,后面资金也很快回流,公司才撑过这段最艰难的时刻。

穗开投资是云舟连续三轮的投资方。“云舟的载体家平台,将基因载体搭建这个零散式、作坊式的市场,整合了起来,开创了一门‘生意’。”穗开投资董事长张放说。

与众不同的融资路

虽然一度资金紧张,但蓝田及团队对融资的态度谨慎。

“早期,蓝田担心投资机构的影响力过大,可能会对云舟的方向和发展产生影响。不仅是蓝田个人,我们团队也持相似观点,大家对投资都比较谨慎,都希望在准备充分、公司有了积淀的情况下,更从容地谈论融资的事情。”陈丽娟回忆。

云舟真正启动融资是在2020年。陈丽娟称,“2018、2019年,云舟实际账面上已经能自负盈亏了,也有一定的资金积累。”


摄影:阿灿

彼时云舟还是一家几乎没有品牌宣传的低调科技公司。在陈丽娟等人看来,最初谈融资的过程,云舟一直是“被找上门的一方”。

张放表示,能发掘到这家公司,是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的过程。穗开投资是广州开发区投资集团旗下全资私募基金子公司。公开资料显示,广州开发区投资集团注册资本约71亿元,总资产超过520亿元,投资企业超160家,是黄埔区、广州开发区的国有独资企业,以智能制造和先进制造、美容美妆和大健康、重大产业投资和资本运作、科技园区投资和运营服务为四大主业。

云舟是广州开发区投资集团旗下孵化器园区里面的一家企业,穗开投资在对园区里生物科技赛道的企业进行梳理时,发现了云舟。

云舟的商业模式,让穗开投资团队非常兴奋。“通过长期积累,云舟可以让实验室客户在几个小时内甚至更快,在线上设计自己想要的基因载体。客户下单后,几周内云舟就可以将客户需要的基因载体发往全球各地的生物实验室和药企。而在云舟出现之前,科研人员自己DIY基因病毒载体的话,可能需要近半年时间。这对基因治疗研究领域是革命性的创举。”

虽然非常看好云舟的模式,但穗开投资对云舟的第一笔投资,从最初接触到最后的交割,持续了一年多的时间。

张放回忆,“2020年我们刚跟云舟接触时,不止有我们一家投资机构在谈。彼时投资市场普遍追逐CDMO(临床阶段)标的,绝大多数投资人认为云舟模式针对的是科研市场,因此有些顾虑。不过蓝田博士团队很淡定,他们坚信自己的‘三部曲’战略,第一步先做好科研市场;第二步是CRO和CDMO的市场;第三步才是基因药物市场。”穗开投资非常认同这一思路,因此也坚定成为了云舟A轮和B轮融资的独家投资方,在C轮投资中,穗开投资联合君联资本、越秀产业基金等共同领投。

当时云舟对于资金的需求并不是最迫切的,而穗开投资所属的广州开发区投资集团开创了“房东+股东+合作伙伴”的科技型企业合作孵化模式,也契合了当时云舟的多样化需求。

“我们现在所有的办公科研等场地都是租用的,但长远来看我们还是要自己有一块地,从头开始按照我们的需求去建设。前几轮融资时,正好有投资方拥有土地资源,通过投资与我们进行绑定,也帮我们解决了土地需求。”蓝田表示。

此外,张放表示,广州开发区投资集团除了股权投资外,还根据云舟的个性化需求,为其定制开发了5万平方米的专属GMP(药物生产质量管理规范)厂房,以保障云舟的差异化产能需求。此外,还给云舟提供了人才推荐、政策落地、财税咨询、员工住房沟通等多方位服务。

君联资本是云舟的C轮投资方。在做投前尽调时,君联资本认为云舟的商业模式能让实验室生命科学的科研速度提升20%。

目前,云舟已经与全球20多家知名企业、科研机构建立长期战略合作关系,拥有来自全球9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4000多家科研院校和制药公司客户,海外市场占比超90%,涵盖全球顶尖院所与企业。在营收表现方面,云舟过去几年(营收)增速少则50%~60%,多则将近翻倍。

蓝田表示,“尽管我们的业务覆盖全球,但实际市场渗透率非常低,绝大多数实验室做载体还在自己DIY,市面上可能只有百分之几的实验室在用我们的服务,把实验室市场吃透的话,我们的体量能够再增加1~2个数量级。”

同时,云舟也在发展下游临床载体的 CRO和CDMO业务,服务基因药物领域。

科学家的创业坚守

张放认为,科学家创业会成为一个越来越明显的趋势。作为投资机构,他们也更愿意加大投资、全方位长周期地服务和支持科学家创业企业。

科学家创业浪潮的背后,长期主义成了绕不开的话题,在生物领域也是如此。“它是以decade(十年)为单位来计算的。如mRNA的疫苗,实际上前期它已经积累了几十年,包括载体的设计、递送体系等。”蓝田表示,“这种例子有很多,很多一下爆发出来的成功的东西,有的历史甚至要追溯到80、90年代。”

“这个行业的难度摆在这里,原创是需要长时间积累的,否则就只能追求一些短线的东西。”蓝田解释道。

与长期压力相伴随的,就是结果的不确定性。对云舟来说,需要做好投入项目至少有一半会失败的心理准备。这对创始人及团队是极大的考验。

穗开投资也见证了蓝田的不断蜕变和自我迭代。“过去,他专注于技术,较少和投资人讨论品牌宣传、团队建设等话题。但这两年,他逐渐以一个更加开放包容的心态对待这些事务,快速完善企业家各个维度的能力。现在每次跟他沟通,都会发现他对公司战略层面更深度的思考,公司发展在蓝博士的带领下远超投资人的预期。”

读研究生时,蓝田完成导师交给的任务后,主动找了两个方向,独自做实验。其中有一个研究大肠杆菌进化的课题,因为蓝田当时没有合适的仪器设备,一层楼都被搞得乌烟瘴气,实验也不得不终止。“但最近我有机会重新开始做这个(大肠杆菌)实验了,设备上也鸟枪换炮了。”谈起科研,蓝田总是一脸兴奋。


摄影:阿灿

2021年,蓝田还曾力排众议,冒着极大的风险,和基因药企帮助“药神爸爸”徐伟治疗他的孩子徐灏洋,徐灏洋患有的Menkes 综合征,这种疾病的发病率约为1/100000~250000,大部分患病儿童可能活不过三岁,当时时间非常紧急,距离他三岁只有半年时间了。

之所以冒这样大的风险,蓝田表示,“综合考量下,这件事不仅有公益的价值,能帮助这位父亲实现愿望;而且还能锻炼我们的团队、优化我们的技术。”

最终,原本需要至少10年时间的新药研发周期被缩短到半年之内。在药物的帮助下,徐灏洋顺利度过了三岁生日,即将四岁。不久前,徐伟告诉蓝田,徐灏洋的一些指征有所改善。

蓝田表示,他们会继续优化Menkes疾病的(基因治疗)载体。

近些年来,随着国内生物行业的个别赛道越来越卷,创新变得越发重要。

蓝田认为,虽然国内生物医药行业的发展大大拉近了与国外的技术差距,但另一方面国内的科创公司也存在严重的底层问题——缺乏对原始创新的追求。很多人还是用圈地跑马的套路,而非真的技术创新来进行商业竞争。

这不符合蓝田对云舟的预期——他希望云舟未来成为一家伟大的公司。

尽管对公司抱有极大的期待,但问起个人的未来规划,蓝田第一秒回复的依然是——“科研”。“他一直想要冲击诺贝尔奖。”云舟员工告诉《中国企业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