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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券时报记者 胡敏文
8月10日12时03分,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发射塔准时启动。
随着一声巨响,星河动力谷神星一号(遥七)运载火箭载着七颗卫星发射升空,十几分钟后,卫星被精确送入预定轨道。谷神星一号“一箭七星”成功发射。
据悉,这是谷神星一号系列运载火箭自2020年11月以来的连续第七次成功发射。
在传统认知中,航天领域是高精尖科技,产出的都是“大国重器”,火箭发射、航天器研制等属于国家行为。殊不知,局面已经悄然发生改变。2014年政策破冰后,国家持续鼓励民营企业进入商业航天领域。在政策支持以及国外SpaceX公司等成功案例的激励下,一批民营航天企业应运而生,在8年多时间里逐渐成为中国商业航天的生力军。
谷神星一号(遥七)不仅是星河动力三年内的“七连胜”,也是2023年以来国内民营火箭的“七连胜”,更是中国民营商业航天蓬勃发展的一个缩影。
自2023年1月以来,共计有5家民营火箭企业7次成功发射运载火箭。其中,4月2日天兵科技发射的“天龙二号”液体推进剂运载火箭,打破了全球私营液体推进剂火箭首飞全部失利的“魔咒”;6月7日,中科宇航参与研制的力箭一号(遥二)运载火箭成功将26颗卫星顺利送入预定轨道,刷新了中国一箭多星的最高纪录;7月12日,蓝箭航天的朱雀二号(遥二)火箭摘得全球首枚入轨液氧甲烷火箭的桂冠。
历史经验证明,只要给予充足的空间,中国民营企业就能迸发出强大的生命力和卓越的创新力。我国民营商业航天从无到有、从弱到强,商业火箭公司、商业卫星公司、产业链配套公司等纷纷涌现,形成了政策助力、企业奋发、行业壮大的良性循环。
证券时报记者采访了8家民营航天企业,以及相关投资机构与专家学者,力图呈现中国民营航天的崛起背景与政策支持。
民营企业也能造火箭
谷神星一号的成功,不仅仅意味着星河动力一家企业在技术和商业模式上的突破,更代表着国家与行业主管部门在用实际行动支持民营商业航天的发展。
时间回拨到2014年,当时美国商业航天企业SpaceX已名声大噪,而国内商业航天产业还处于萌芽阶段,民营企业和投资机构在选择进入商业航天赛道时心中都尚有一丝疑惑。
民营火箭公司东方空间联席CEO姚颂说,国务院“国发【2014】60号文”鼓励民间资本参与国家空间基础设施建设,2015年“军民融合”上升到国家战略层面,从政策上打开了窗口,但是此后5年这个行业处于完全探索阶段。当时市场呈现三大特点:一是市场上没有商业卫星公司,缺乏商业需求;二是政策还有一定的不确定性,只有部分周期长、风险容忍程度高的基金敢于参与;三是国内无成功经验可循,只有马斯克的SpaceX可以借鉴。
国内商业航天的转折点发生在2019年。
这一年,国防科工局、中央军委装备发展部联合发布了《关于促进商业运载火箭规范有序发展的通知》,首次就商业运载火箭的科研、生产、试验、发射、安全和技术管控等有关事项,进行了全面的规范与要求。这是我国第一个专门针对商业航天发展(000547)的政策文件。
也是在这一年年底,一条关于“中国星网筹备组”成立的消息在航天圈子里流传开来,犹如一股强大的暖流,浸润着在航天领域打拼的民营企业家。这意味着中国要组建自己的卫星互联网了。而在星座计划中,火箭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需求牵引着供给侧加速变革。
2015年到2020年间,我国陆续出现了蓝箭航天、零壹空间、星际荣耀、深蓝航天、星河动力、天兵科技、箭元科技、东方空间等民营火箭公司,还有航天科技(000901)和航天科工的“长征火箭”和“科工火箭”,以及依托中科院力学研究所和空天飞行科技中心而设立的混合所有制企业中科宇航,共同组成了我国商业火箭的生力军。
在谈到创业初心时,星河动力创始人刘百奇告诉证券时报记者,“第一,商业航天是航天产业发展的必由之路,市场前景广阔;第二,不能继续走复制、仿制以及买核心部件这些老路,必须自主创新,研制符合市场需求的商业运载火箭。”基于这样的行业认知,刘百奇致力于打造新一代低成本、高可靠的商业运载火箭,提升进入太空的能力。
从摸索到商业化落地
2020年9月,中国向国际电信联盟(ITU)申请了“国网”星座计划,拟建设一个包含12992颗卫星的庞大星座系统。这正式吹响了民企进军商业航天的号角。
面对人类航天史上前所未有的海量卫星发射需求,传统的一次性火箭从产能、造价、发射密度等方面都难以满足组网要求。研制可重复使用的火箭,提高发射效率、降低成本,成为商业航天界的普遍共识。
而在商业化路径上,各家企业的选择不尽相同,概括起来有三类。
第一类是循序渐进模式——先从基础小型火箭起步,积攒批量发射经验,用小火箭的收入支撑大火箭的研发。星河动力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星河动力在创办之初就制定了“小固+中液”的产品规划,即以小型固体推进剂火箭快速获取现金流,以中大型液体推进剂火箭赢得公司的发展壮大。这一设想已初步结出硕果。其“谷神星一号”小型固体推进剂火箭七战七捷,累计服务15家客户,完成了28颗商业卫星的入轨发射,率先迈入民营火箭规模化发射新阶段。“智神星一号”中大型液体火箭则于今年5月总装下线。
星际荣耀同样选择固体火箭开局,在2019年7月成为中国首家成功入轨的民营火箭公司。该公司正在研制可重复使用运载火箭SQX-2Y,动力系统试车试验于今年7月5日取得圆满成功。同时正在研制的还有运载能力更大的大型可重复使用液氧甲烷运载火箭双曲线三号。
第二类是直奔主题模式——越过小火箭,直接对标卫星互联网发射要求。
东方空间针对星网计划建设需要,制定了6.5吨运载能力起步的发展规划,这就是“引力-1号”。今年7月,“引力-1号”火箭助推分离试验圆满成功,这在国内商业航天尚属首次。姚颂说:“我们综合考虑了国内商业航天开放程度、相关星座建设实际进度、市场融资情况、实际技术能力、基础供应链能力,决定先做满足大客户短期需求的大固体火箭,再去发展类似猎鹰9的液氧煤油可回收火箭。”
深蓝航天则始终专注于液体运载火箭及其回收复用技术。2023年6月,深蓝航天自主研制的可重复使用发动机“雷霆-R1”通过数次整机全系统试车和数十次不同工况的启动测试和点火测试,验证了其可重复使用的稳定性能。根据公司规划,将于2024年底、2025年初实现“星云-1”运载火箭的入轨和回收,正式开启规模商业化应用。
第三类是“卖水人”模式——不管谁造火箭,都需要采购配套装备及服务。推进剂贮箱便是运载火箭的核心部件之一,占据箭体结构体积的80%和重量的60%以上。火箭部件制造商九天行歌CEO王志峰认为,“小核心、大协作”是未来发展趋势,贮箱门槛足够高、价值足够大、市场足够宽,可以与各家主机公司形成互补。2023年3月,九天行歌海阳火箭贮箱项目一期工程投产,6月首个飞行铝合金火箭贮箱下架,正式跨入了生产阶段。
2014年至今,民营火箭企业完成了从0到1,从固到液,从小到大,从火箭研制、发射到商业化应用的跨越式发展。尽管它们目前相对弱小,与SpaceX、蓝色起源等国际主力箭队存在一定差距,但在这场商业赛跑中,已逐渐掌握主动权。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中国民营商业航天的发展历史不过短短几年,如何能成长得如此迅速呢?在业内人士看来,我国商业航天不是一夜之间崛起的,而是走过了60多年漫漫长路,才达到了今天的成就。深蓝航天CEO霍亮将此形容为“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一是人才“外溢”。中国航天历经60多年发展,不仅积累了世界领先的航天技术,也打造了高素质的人才队伍。民营航天企业的骨干力量基本来自体制内的“技术流”。
例如,星河动力创始人刘百奇是中国火箭技术研究院总体技术专家,深蓝航天由前航天科工集团第二研究院总体设计师霍亮创办,天兵科技创始人康永来曾是中国运载火箭技术研究院某运载型号总设计师,他们都是实打实的科班出身。各家的核心研发团队大部分也来自航天系统。
云遥宇航副总经理黄满义说,初代民商航天的人才都是国家队出来的,国家队的人才输送和项目孵化作用显而易见。
二是供应链适度开放。研制运载火箭是一件庞大而复杂的系统工程,一枚火箭零部件数量有时候多达十几万个,不可能由一家公司包揽完成。民营火箭企业之所以能快速研制出高精尖的火箭产品,是因为身后有一个庞大的传统航天产业链支撑。
现阶段绝大部分火箭企业都是从事火箭设计和总装生产的工作。星际荣耀董秘李勇鹏告诉证券时报记者,公司的产业链布局采用抓两头的策略,一头抓总体设计,另一头抓总装总测及发射,中间主抓价值量比较高、有关键影响的环节,其他都由供应链提供。
这自然离不开国有航天。记者采访的多家企业表示,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搭建供应链不现实,航天以质量为生命线,市面上一些供应商的产品难以达到航天标准和质量体系的要求,所以一直在各个层面与国有航天机构开展商业合作。
三是国家任务正逐渐向民营企业打开窗口。据了解,我国星网计划曾数次邀请民营火箭企业参与公开招标、方案讨论,一些国有企业的卫星发射项目也支持民营火箭企业加入。例如,长光卫星“高分05”批产卫星发射服务项目就出现了东方空间的身影,为其提供批量化快速组网发射服务。不过,总体而言,民营火箭企业承担的国家任务相对有限。
与此同时,各地方政府纷纷推出扶持民营航天的政策举措。据刘百奇介绍,北京、上海、湖南、浙江等地都在2021年至2022年陆续出台了针对商业航天的具体支持措施。
从各省市“十四五”规划中对航天产业的政策定位来看,基本可以分为主打制造业的产业链上游和主打服务业的产业链中下游。前者一般拥有较好的航天产业基础,且经济实力较强,往往还会向下游服务业延伸;后者则较多依托于本省产业结构,将卫星应用(如北斗)作为重要的辅助手段。
霍亮表示,在公司入驻的江苏南通高新区,地方政府提供了代建厂房、租金减免、人才补贴等多方面的政策支持,并深入参与了公司融资过程,政府引导基金先行,带动了社会资本的投入。九天行歌也获得了山东海阳市政府的帮助,其运载火箭核心部件产业基地项目总投资8亿元有赖政府的资金支持。
“国家对商业航天的支持力度比大众认知的要大,在一些设施、发射场、科研项目中都有体现。从目前民商航天发射的政策来讲,从来没有人为形成阻力。不管市场端还是监管端,真正的短板都是企业自己。”蓝箭航天公共事务部总经理张静茹说。
不同定位 各司其职
政策放开、政府支持,给民营航天打入了强心针;而商业航天市场潜力的释放,更为企业发展按下了“快进键”。民营航天,或许在经历最好的时代。
当前,商业航天作为技术创新性强、军民属性兼备的新兴业态,正处于快速发展的黄金时期。据美国投行摩根士丹利的研究,预计到2040年全球太空经济的价值将达到1万亿美元。中国卫星(600118)互联网市场规模也在不断扩大,SIA数据显示,2021年中国卫星互联网行业规模为292亿元,预计2025年市场空间将达到447亿元。
刘百奇向记者表示:“目前,国内商业航天处于市场爆发前期。‘吉林一号’、‘齐鲁一号’、‘女娲’、‘天仙’等遥感星座,‘微厘一号’和‘吉利未来出行’等导航增强星座,‘天启’和‘天行者’等窄带通信星座,‘云遥’和‘天目’等气象监测星座都开始进入建设阶段。中国星网正在进入大规模建设阶段,商业航天市场前景非常广阔。”
在航天创业者们看来,民营航天和国有航天各自有不同的定位。国家队需要保障空间安全、战略目标的实现以及航天类基础研究,例如深空探测、火星探测等。这些不是以商业化的目标来衡量的,也不是以商业化模式来运作的。由于我国的制度优势,应该对国有、民营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黄满义说:“中国在航天业发展的60多年里,以服务国家相关部门需求作为主要任务,这是一种以科研体系为主的模式,很少需要承担商业风险。民商航天可以为航天业带来市场化思维和商业模式创新,高效完成研发、验证等过程,对全球尖端的技术和市场动态做出快速反馈。”
多位业内人士一致认为,国内民营航天未来的发展方向,是在商业发射需求井喷的背景下,基于政策的支持,集中填补国家队火箭的“运力”缺口。
采访中,“低成本”、“高可靠”、“大规模”、“可回收”是民营航天企业家们反复提及的字眼。
霍亮表示,火箭本质上是航天运输业。民营企业要解决的行业核心痛点,就是成本。若要达到商业航天消费能力,航天成本要降低,变得像飞机一样便宜。商业航天企业产品最核心的差距在此。
而降低成本的最好策略,就是研制可重复使用航天器。李勇鹏认为,国家队经过多年积累,已经具有相当的技术实力和成本优势,民营企业要具有竞争力必须在技术路线上有所差异,所以一定要搞可重复使用火箭,这是一条崭新的起跑线。姚颂也谈及,现在面向大型卫星互联网星座的火箭都是规模化发射以满足需求、降低成本,同时按可回收研制以进一步降低发射价格。
在他们看来,当前商业航天产业缺的是供给侧能力。运载能力、发射价格、规模化发射能力都是卫星互联网建设非常看重的因素,必须是可重复使用火箭才能满足要求。如果成本不能有效降低,商业化就会面临比较大的困境。
当前,民营航天正处于产业化初期,相对弱小,缺乏足够的应对市场风险的经验和能力,尽管前途是光明的,但就像新生儿,尤其需要国家层面对商业航天整体规划,构建政策法规,整合资源,引导市场。
霍亮憧憬道:“我们正处在大航天时代的开端,人类在低成本航天能力实现后,走出地球边界将成为一种趋势,参与伟大的历史进程是我们的梦想。中国商业航天正在蓬勃发展,我们这个群体代表了中国在世界新航天时代的一分子。”
民营航天是技术创新的先锋队、商业化的主力军、国际合作的主要力量,与国家队相辅相成,二者在一起才是中国航天。